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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曾咒詛過天:外祖父的見證

~ 陳炎興,1976年10月,原文載於「在基督裏的一得」,人間出版社 ~

上帝呼喚世人,引導人人歸入他懷裏的途徑,是因人而異的。而我們一家,終能歸信他,投入他拯救的經過,也許是異例中的異例之一。 時在太平洋戰爭(1941-45)終戰的第二年,算來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。然而如今想來,還是歷歷在目。 一個在父母的眼裏,又聰明又可愛;事實也為左鄰右舍的人人所喜歡的,剛進小學二年級不久的長子,就在那年的五月間,一日參加學校的遠足,次日在家裏休息了一天,再次日早晨,才蹦蹦跳跳出門上學的途中,突然發生腹痛。因為症狀似非尋常,就把他送到當時被稱道為好的台北吉田醫院;但是經過一個晚上的次日下午五時許,病況即急遽惡化。也不知道這就是父子死別的前奏,心中絲毫沒有喪子的準備之時,他竟然在潔白的病床上,先是他的小手在我的手掌中冰冷,身體慢慢直伸,而至僵硬,而他就這樣去了。 那時內人在病床的那一邊,像是怎麼也不能承受這跟前的光景似的木呆著,許久才哽咽震顫起來。不用說,我們夫婦所受的打擊,不只說是大的而已。從那時起約近四年的日子,內人和我幾乎無時不沈落在喪子的淒苦中失神著。但在這反面,我自己則多時不知所以的,忿忿然活在狂怒和咒詛之中。 我們都知道在我們中國,自古便有了根深蒂固的敬天思想。認為萬物的本源,和一切生命之所由來的是天,是上天的造化之主上帝。但是年在四十出頭的當時,我與一般的人一樣,未曾留意過這事,也未曾置信過這事。然而現在不然了;一種不可思議的念頭,不由地在我心中發動,使我不知所以地,竟然把兒子的死,獨自認為是出乎天的殘酷打擊,就痛恨在心。因為不宜在人前咒駡,就跑到少有人到的墓地或河邊,去指著天大聲咒駡他的兇殘無道。有時還因著禁不住的狂怒,就揀起腳下的石頭,瘋狂地向天扔去。 當然這是隨著狂怒而發的可笑行為。但在當時,除非如此我的心就無處置放,也唯有如此,才能稍稍拂開我心中的憤懣。而令我最不甘心的,乃是:天既已賦予生命,使他來到世間,就當守護他享完天壽,使能充分發揮其所稟受的天賦,才是道理。但是他(天)卻無謂地讓一個年未足八歲的,健康、聰敏、可愛、正朝著前程起步的幼童,遽爾夭折逝去。由天而以這種殘酷的作為,來奪去我的孩子,這著實使我恨之又恨,都還不能有個恨夠了的感覺。 當然,這種恨的心,無論其所恨的物件是人或是天,在恨的人本身,所懷的恨意若愈強,他自身所必招來的傷痛也愈大。因此,我的心就因著這恨,時時感到無以形容的重壓和刺痛。雖然明知這是未及傷天先損己的蠢事,但卻無法排解它。 於是,我又不由地心裏泛起「因果」的疑念來。想來,因果了、報應了等等這一類的事,偶而也在市井裏聽說過,也在書本上讀過些。但是在夢裏也未曾想到,它與自己有何相干。然而現在我認真了。於是我想著,若說孩子的夭折是因果使然,那麼一個無邪的小孩何辜。何況地上的法律,都還能有不懲罰無知少年的慈悲;而天卻對一個末足八歲的小孩,以眼還眼、以牙還牙,來加予報復的話,那麼天理何在,天道又何存。若說是我作父親的有罪,就該當直接罰我才是理之所在,若再說是因我的罪孽深重,就用上:將我所愛的孩子的生命,在我跟前奪去的手段,來加重罪刑予我的話,這要該怎麼說呢?若真是如此,那麼,在這宇宙中還有甚麼比天更愚劣、更殘忍、更邪惡的呢!也許這樣的心情是狂悖的,不過在當時,我的確每於想到孩子不該就這樣夭逝的時候,就都是這樣,自言自語地與天鬥角。然而對方永遠是沈默的,於是我的恨,就在無可奈何中愈大,由恨而生的痛楚也愈深了。 此間,內人則在與我不同的心境中挨著她的悲苦。我是與看不見的天作對的。但她乃以她那母性的關心,到這裏、那裏的宮廟,去問孩子死後在陰間的景況如何,是否能得到某種照顧,等等的問題操勞著。當然了,廟祝們所能回答她的,絕不會是共知而一致的;而且都是一些迂陋欺弄愚人騙財之類的話。然而卻有一段話是他們所同調的。就是說「因為你們當孩子發病的時候,沒有到廟裏來許願,才會叫你們的孩子死於非命的。」這話對於一個迷信的,又剛剛喪子不久的母親而說,實在是個太過重的擔子。同時也越使她迷惘不知所止。於是就再聽從鄰人之勸,花錢去藉巫祝招魂,讓陰間的孩子自己出來說話。但是巫祝的代言,並不出乎廟祝們所作的那種模型。這使內人的身心益形勞瘁,悲苦也似至無以復加的地步了。 而且,家庭也因著作父母的,陷於悲傷,亂了方寸之故,比夭逝的孩子大一歲的女兒,和三個幼小的弟弟,也跟著父母常年的愁苦與憂悒,失去了他們那原有的清朗、活潑的性格。因此,使一個家,有如完全沈落在:寥冥無聲的大空谷中,了無生氣那般,叫人生怖。明知這對於孩子們的小小心靈,大有害處,但卻一直敗在這種怏怏悒悒的情況中,約近四年之久,仍無以自拔。 而就在這個時候,竟然會有一項意外的突破,發生在已經進到小學六年級的女兒映美心中。這個小姊姊與她死去的弟弟,因著年齡只差一歲,性情也很融洽,而且從幼稚園到小學,都是一起出入一起玩耍;因此也有她突然失去事事與共的弟弟,所加予她的稚兒之苦。突破就是這個小姊姊,在父母不與知之間,由同學所邀,先是到教會去參加主日學,繼而也參加大禮拜。這樣在教會的影響下,日漸一日地討回了她那快活爽朗的氣質。因為她已知道,她的弟弟並不如她媽媽所想的那樣,在陰間的黑暗中;乃是在很美的天國,且有可愛的天使作他的遊伴。因為上帝愛小孩,把弟弟接去的。對此,我能猜想到,教會這個消息,使許久與她母親一同擔心著弟弟在黑暗中的她,喜不勝喜,而且就成為力量,是很自然的。於是,她向她的媽媽傳道了。當然在她的話裏有稚兒的真摯。她強調上帝愛小孩,最願意原諒小孩的錯,所以上帝帶弟弟到天堂去,和天使在一起。 女兒這話,大大的打動了她母親;因為孩子死後在天堂的消息,總比說他在陰間,聽來好受。尤其一直深信著孩子在陰間的內人,這話真有比對於溺者的一根草繩,更能使她大得希望和助力。所以在未經幾次的躊躇之後,就從菜市場的歸程,駐腳在教會門口。裏面的人招待她進去。那時講道的節目已過,聘來主講的一位女傳道,經人通報就來到內人身邊,向她作個人談道。說的也是:「上帝是愛,他愛世人尤其愛小孩。」你離世的寶寶必然在天堂。就如你先生所想所說,地上官府的法理,都還能體諒小孩無知,不加刑罰,何況天理還會叫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孩下陰間麼!沒有此理的。這事也許是上帝為了要引導貴府一家人都歸向祂,才先將你們所愛的寶寶帶到祂身邊去。讓你們知道你們所愛的寶寶,是在祂那裏的時候,你們的心也就會在祂那裏的。孩子的離世,為父母的當然於心不忍。但是天堂不用說是個好地方。巴不得我們大家離世的時候都能夠去。小孩兒離世個個能去,是因他們年幼無知,設有過錯也都是無心的行為,所以都能得到寬宥而被接去。但我們成人的一切過錯,差不多都是明知故犯的。因此,若非靠耶穌捨命流血所獻的贖罪之祭,就不得赦免。所以,你現在最大最要緊的事,不是在於查看那位離世寶寶的景況如何;乃是在於你和你一家人,都要接受耶穌贖罪的救恩。好使你們夫妻母子于日後,都能在天堂再團聚才是。這是上帝極大的恩惠。也必是上帝出乎祂的愛,以逼不得已的心,先將你們所愛的寶寶,帶到他身邊的目的。 為了要有深一層的見證,女傳道還說到:「美國有一位企業家,於一年之間,兩個兒子相繼離世。任何安慰對於他和夫人都不濟事。後來多人勸他們離開喪子之家,到各處去散散心。他們聽從了。就遊歷了多處名勝古跡;但是,愁腸依然拖著他們。然而有一天他倆到了一所農場,看見一位農夫,強拉著一隻母牛,要它過獨木橋那邊去吃草。因為那邊的草多。但母牛也許就是因著腳下有幾簇草的原故,一直拗著主人偏不過去。漸漸圍觀的人多了,其中也有人出來幫著農夫出力,都沒有用。這時有一位老農跑過來,問個根由之後就說:『唉啊,你何不先把那兩隻仔牛帶過去,母牛自會跟著過去的。』果然老農夫的話成真了。企業家夫婦把這件事看在眼裏,頓然恍然大悟;過去因著事業,又因著喪子等事,閉塞許久的心竅也開了。他們了悟到兩個離世的兒子,必是上帝先一步帶去的,在獨木橋那一邊的草,的確比這邊的幾簇多而又多。仔牛就在那裹,母牛的心自必也在那裏。 女傳道的話就此打住了。內人心中的感動,可是無以自製的。據她說,她在心中喊著「這才是道理,這才是道理,孩子在上帝那裏,該是這樣,該是這樣。」於是當日就在女傳道的引導下,接受了她的主耶穌基督。 由是,她頓時真是判若兩人似的改變了。愁雲從她的眉間消散,眼淚合著歡欣晶瑩發光。許久以來憔悴疲憊的她,的確是復活了。自此讚美的歌聲,隨著她樣樣的家事操作,輕輕地飄漾在屋裏的每一個房間,屋外的每一個角落。 更可貴的是:孩子們也跟著母親一齊開朗起來,有救了。他們爭著講聖經的故事,合唱教會的兒童詩歌,還會學模學樣的合著小手作禱告。而我對於他們的這種頓時而起的奇異變化,雖然不能知其所以然,但卻暗暗為此深覺欣慰。因為被悲愁繚繞了數年的一個家,能夠因著他們的這種變化,而有一股渙然清寧的光耀照亮開來,這不是求之而可得的。因此,我初次有了天賜予的感念。 但是我自己,不知何故總無法消除我心中那莫名的恨和怒。這對於我,實是矛盾的。我未曾依著中國的傳統,敬過天、信過天;但經孩子一死,卻就立時怪罪天「既賦予生命又奪取生命」。且又將之連關到「罪」與「因果報應」的問題來。明知無可奈何他,卻又無法止息自招刺痛的恨和怒。尤其眼看著內人他們所獲有的,那一份充充實實的喜樂的時候,就相對的更為一種難當的狂瀾所侵襲。於是,私下不禁期望,若是可得,縱然是無稽的,我也真想能像他們那樣快樂起來。不然就叫我能忘卻一切。孩子死都已經死了。又何必一直自苦。如果能信得下,也真願意相信孩子是上帝出乎好意先一步帶去的。但又不能像女人那樣單單純純地全盤接受。而就在這樣左也不是,右也不是的矛盾中,我日比一日地更加粗暴、憂悒、狂悖至無以自處。尤其是當他們母子,安適地唱和著聖詩的時候,我的情況就更不能自己,像是獨自被遺棄了似的孤獨無依。這是我未曾有過的經驗;而我該不是如此軟弱的。但是,每當他們於欣喜中唱著「主我來就你,我今來就你……」的時候,我卻又會不由地沈浸在這歌聲中眼淚汪汪的。又怕被人看見,就跑到浴室或書房裏去把門關緊哭個夠。同時,每於這樣的時候,尤其覺得需要有某種力量來支撐自己。 多時我無望地枯坐著。但是有一天我在呆坐中,忽然記起亡兒在臨近斷氣前,所發生的一件於今想來,的確是件不可忽視的事。那是這樣的: 醫生曾來暗示過痊癒無望,而我則強迫自己,不去相信這是不可易的事實。但是孩子近死的虛脫終於發生了。不知怎的,我在驚慌中,忽然想到我們夫婦都看過的一部拍過電影的小說,主題是:以母愛呼喚臨死亡邊緣的病兒,使生發求生之欲,遂越過死線的故事。於是我提起這事告訴內人說,「作家的靈感,是會有其實事的。小說裏呼喚孩子的,只有母親一個。現在我們兩個人以雙倍的愛,來呼喚他。」就從左右各自牽握著他的手,在他的耳邊呼喚,呼喚著。果然,我們的愛勝利了。他那輕輕的抽搐靜了,甚至黃白的臉兒也在眼看之間紅潤起來,眼神也滿有光亮的。而且還伸手來揪我的鬍鬚。又左視右看地注意到父母的眼淚,就驚訝地說:「爸媽怕我死掉的麼,我不會死的,絕不會死的,怎麼會死呢!不要擔心。」 也不知道這就是所謂的迴光反照,竟使我心中充滿著末曾經驗過的感謝。但過後不久,他指著窗外上空說:「噢,那裏好美,有好多小朋友在玩著,不要拉住我,我要去。」而就這樣像似要抽回他的手,而閉下眼睛就去了。內人由木呆而猛烈地硬咽著。我則因著前面已說過的狂怒,全身震顫,至使亡兒的病床咭咭作響。 現在想起把孩子呼喚過來的那刹那,立時泛起在我心中的那一份銘刻殊深的感謝,到底我是獻給了誰?內人當時也必有同樣的感謝,她的感謝可能是獻給觀音菩薩,或是其他的某一尊媽租。但是當時我的感謝,沒有自覺的對象。然而那時所經驗的感謝,確是無可置疑的真實。於是,我細思了一番。我既然獻上了一份感謝,理當須有一位可接受我感謝的對象存在才對。若是這推論沒有錯,那可接受我感謝的存在,應該就是後來因著孩子的夭逝,一變而成為我所恨所咒詛,但又是我自己平素並不信的天,才說得通。當我察覺及此之時,竟然又把自己所咒駡不已的天,就視同內人他們所唱的「主我來就你……」的主去了。而且嗣後每於聽到這歌聲的時候,就如前面所記,眼淚直流。 跟著,我就像是想通了似的想到:這莫非就是主呼喚我的聲。因而我順服了。誠然,我曾因著愛兒的夭逝,憎恨過祂。如今我終於被引導,奇妙地能在明確的體驗中認識祂「就是愛本身」的主。 我的這個經歷,或有人要譏笑說,這豈不比女人更單純?但是我確知我是在這單純中,被安置在為我所立的一座不能毀墮的台石上的。於是,我告訴內人說:「再來的這個禮拜天,我就和你們到教會去作禮拜。」那是一九五O年的暑假。當時我未及想到,也不知道這就是我對於主呼喚的回應。但是立時我在不期然之間,感受到主的懷抱。這是奇妙而明確的感覺。而我就在這奇妙的感覺中,感動得許久許久和著耳邊那無聲的「主我來就你」的歌聲,腳蹈手舞。而這就是我此生,首次向主所獻的禱頌。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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